［戬沉］8.如履薄冰
哮天犬捧着长命锁，战战兢兢地递给杨戬，心如擂鼓，他委实担心，自打回来后主人就再没说过一句话，冷着脸情绪不明。他跟随主人几千年，其心思他也是能揣度几分的，他知道主人的谋划，正因知道，才明白主人为了推出新天条、为了妹妹和外甥一家团圆究竟割舍了哪些东西，这些东西，放下不易，重拾更难，保不齐一条命都得搭进去。
可比起性命，主人更看重的还是感情，但看沉香对主人放出狠话时他有多伤心就能知晓一二了。
杨戬一言不发地接过了长命锁，神情哀愁地端详了一阵，便小心翼翼地将其放入怀中。在哮天犬欲言又止之际，他又恢复了面无表情的冷漠模样，任何事都没吩咐，而是起身前往瑶池。
瑶池仙阙，美轮美奂。金殿玉瓦、香木神石，琳琅满目，但看正殿内富丽堂皇，外罩七彩祥云，内拢五光圣水，盘柱金龙、绕梁彩凤，无不华美庄严，又有四大神兽镇守，上古祥瑞驻足。瑶池仙娥玄女献舞于楼台之上，罗裙纷飞，长绫缠绕，已舞到曲终时，那边王母也已收束好冠服，正欲前往灵霄宝殿，玉帝在一盏茶时间前先她一步上朝。
恰在这时，杨戬来到瑶池拜见王母，停舞的仙子们分别站到两侧，微微欠身向他行礼。
“是你啊。”王母拂了拂手，仙子们一应退下，她随后坐回仙榻，道：“你这个时候来找本宫，所谓何事啊？”
杨戬拱手低眸，道：“小神此行，确实是有要事想与娘娘相商。”
“哦？”王母幽幽道：“你且道来。”
“启禀娘娘，小神愚见，觉得现有的天条对神仙私情的处罚过于严厉，乾坤交感阴阳相合，乃万物繁衍之根本，万物发展之必然，男欢女爱也是人之常情，倘若一味制止而不加以疏解，那……”
王母双眉压下，美目肃起，打断了他的话，“你错了，现有天条对男女私情的处罚程度，本宫尤觉不足。七仙女和织女触犯天条，甚至生出妖孽，事后还不知悔改，如若不加以制止，天庭威严何在？”
杨戬试探道：“恕小神直言，问题貌似不是出在人身上，而是出在天规……”
“放肆！”王母拍案而起，厉声呵斥道：“你是说本宫制定的天条是错的？”
杨戬忙道：“小神不敢！小神也是为了天庭着想。”
王母广袖交叠，敛了怒容，不咸不淡道：“杨戬，你聪明，更懂得何为识时务者为俊杰，所以即使旁人说你城府极深且包藏祸心，本宫也不怕养虎为患，仍器重你。你可得分清主次，今日这种话，以后莫要再说了，明白吗？”
直言进谏的法子果然行不通，杨戬纵然不满于王母的刚愎自用，现下也不好再说什么，只能忍受着承应。
少顷，王母正准备动身去上早朝，却见那边脸白如敷粉，满脸奸猾相的瑶池值官来了，他始终深不可测地微笑着，只附在王母耳边说了几句话，就见王母勃然大怒，值官见状，似笑非笑地瞥了眼杨戬，识相地退下了。
王母拂袖挥落了案上的瓜果酒盏，尽数砸到杨戬脚边，她指着杨戬，怒道：“杨戬，你好大的胆子！胆敢做出此等欺上瞒下之事！”
杨戬心中敲响警钟，最坏的念头陡然升起，故作镇定道：“小神不知身犯何事，还望娘娘恕罪。”
“你会不知？”王母冷笑道：“杨戬，你长本事了。三圣母思凡，你居然知情不报，她生下刘沉香这个妖孽，你也不知道？我说你为何突然提到天条不公，原来是为了自己的亲妹妹。”
“娘娘明鉴，小神只是觉得自己能处理好这件事情，便不想告诉娘娘，徒增您的烦恼。三圣母已然在华山下受罚，至于沉香，小神看旁的仙女之子也并未受牵连，才未曾赶尽杀绝，顾念着娘娘仁慈，也是实在不忍心抹杀这一无辜孩童的性命。”
杨戬借口搪塞着，心中却在思忖，三妹思凡一事究竟是何时败露的？莫非是有朝臣发现端倪，继而上书弹劾？百花那日以玉树一事要挟于我，想必在这之前她就已经见过嫦娥，二人互诉要密也未可知，只是她们与三妹情谊深厚，断然不会将此事传得人尽皆知。
瑶池值官这时候想必是从灵霄宝殿而来，莫非她们是为保沉香一命，趁着王母不在直接禀明了玉帝？
王母绕着杨戬缓慢踱步，审视的目光由上至下，刀剑一般锐利。杨戬办事的确得力，也是个狠心的角色，从他大义灭亲就可看出，他又极其看重权力，正因如此我用着才放心，只是龙有逆鳞凤有虚颈，杨戬自然也无法逃脱，万一他真因为妹妹和外甥生出些不臣之心……
“顾念着本宫仁慈？杨戬，究竟是本宫仁慈，还是你自己不忍心啊？因为刘沉香是你的亲外甥，所以你下不了手？”王母话露机锋，毫不拐弯抹角。
杨戬稍顿，将真实想法遮掩过去，面上仍是忠心耿耿的模样，“小神绝无此意！小神……小神自然万事以娘娘为先，不敢有一丝异心。”
“那便最好。”王母红唇微弯，扬起一个阴冷且令人难谙的笑，“杨戬，你可别忘了，你能爬到现在这个位置有多不容易，若是一朝楼塌，大厦倾覆，你会落得怎样的下场。是想高高在上仕途顺意，还是想像条狗一样任人驱使，被人践踏，你可要好好思量。”
杨戬隐在大袖中的手愈收愈紧，平整指甲陷入手掌，他正视着王母，忍耐情绪，道：“小神唯娘娘马首是瞻。”
“这才是本宫看重的司法天神。”王母满意一笑：“你放心，本宫会看在你的面子上放沉香一马，只要他不惹是生非，本宫允他在下界安分度日，直至终老。”
“小神……谢娘娘恩典。”
以退为进，张弛有度，杨戬何尝不知王母这番话只是为了稳住臣子之心。
这边王母要去上朝，杨戬在后随行。再看那边的灵霄宝殿，众仙齐聚，文臣武将排在两侧，连久居兜率宫不常露面的太上老君也到了场，为的都是替沉香求情，请玉帝下旨留他一条生路。
起因正如杨戬所料，沉香执意救母，刘彦昌便去请了东海四公主敖红帮忙，敖红一人难免势单力薄，她与嫦娥交情不错，便去广寒宫以实情告知，希望商议出个对策来。那日嫦娥放心不下，去华山探访三圣母，杨戬知道后用法术让华山起死回生，并派哮天犬假扮三圣母，这才瞒过嫦娥。嫦娥自知被骗，恼怒不已，更是懊悔，便将杨戬昔日打碎广寒宫玉树一事告诉了四公主，以便哪日紧要关头可以借此事要挟于他，借此护得沉香一命。
在这之后，嫦娥请来天庭德高望重的神仙，在王母不在灵霄宝殿时为沉香求情，希望玉帝饶恕沉香。她胜券在握，一是因为太上老君的面子天庭必须给，二是因为沉香毕竟是玉帝的外孙，玉帝总会念着些亲情，三则是王母尚在瑶池，届时圣旨一下，就算王母独断专行，也不能转圜圣心。
可棋差一着，满盘皆输。原本玉帝已经松口，谁知半路杀出个申公豹，恰在此时，王母与杨戬也已经来到灵霄宝殿。
“嫦娥仙子言之有理，但请容小神多嘴，这刘沉香也并非全无过失。”申公豹抚着下颏的须髯，笑说：“启禀陛下，微臣前些日子去东海办事，不小心闻得东海四公主与八太子密话，他们说这刘沉香一心救母，已经离家出走奔赴华山。陛下，这母子亲情最为深重，若这刘沉香为其母做出些毁天灭地的事来，这对天庭乃至整个三界都将是一场浩劫啊！”
杨戬打远处就听到了申公豹这刻意之语，怒火陡升，本就拧在一起的眉宇蹙得更深，他斜睨了申公豹一眼，计已上心头。
玉帝瞪大了眼睛，“竟有此事？”
嫦娥讽道：“分水将军的耳朵真是比顺风耳的还厉害，天底下什么话都能让你听了去。你说这话，可有证据？”
“小神可没这个闲心污蔑一个妖孽。”申公豹不屑道。
嫦娥还想向玉帝进言，却被从瑶池赶来的王母打断，方才申公豹的话她听了个十成十，登时大发雷霆，势必要将沉香捉拿归案，再当着众仙的面处死，以儆效尤，嫦娥与一干人等辩了几句，都无济于事，王母心意已决，加上玉帝宽恕沉香的圣旨还未定下，他也不好再说什么。
如此，王母便派杨戬去捉拿沉香，这一决定受到了申公豹的反对。
“娘娘，二郎真君再怎么说也是刘沉香的亲舅舅，真君若是心软，再起包庇之心……”申公豹话有留白，意味深长。
杨戬一手扶着狼头腰带，一面侧过身来，淡道：“杨戬身为司法天神，自会秉公处理。所谓在其位而谋其职，触犯天条之人不由杨戬捉拿，难道要靠分水将军？”
“你！”申公豹神色一僵，处境尴尬，他捕捉到杨戬眼中一闪而逝的杀意，有话也咽进肚子，适时地闭了嘴。
王母是铁了心要沉香死，玉帝也已下达通缉令，嫦娥仍坚持饶恕沉香，不断上谏，遭到了王母的训斥。
下朝后众仙俱散，杨戬越过那些来阿谀奉承的同僚，快步返回真君神殿，经过人堆时常听得申公豹与其交好的神仙私下议论他，话里含了许多酸，待看到杨戬时却又满脸谄媚，装作恭敬地上前行礼，杨戬窝了一肚子火，没工夫搭理他们，走路时带起的风一扫，这伙人就只能看见他的背影了。
“呸！什么东西，小人得志，不过是仙凡所生的孽种罢了，靠着法力和脏手段爬到如今的位置，也不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，也配在我们面前叫嚣。”
“人家可是王母娘娘跟前的红人，咱们可不好得罪。”
“红人？王母只是拿他当枚棋子，不中用了就能随意抛去，还不如一个奴才。”
“这次他妹妹犯了事，他还要亲自捉拿自己的外甥，唉……真是报应啊。不过像他那样绝情的人，为了权力什么做不出来？手刃外甥而已，哪怕是要他杀了自己亲生儿子，他也不手软啊，哈哈哈哈哈……”
众仙讥讽嘲弄，一路笑着各自回宫。
且说玉帝圣旨已下，要在三界内通缉沉香，这下杨戬就算一再给沉香留后路也无力回天了，他不得不设局，不得不强行将沉香拉入局中。
是夜，月朗风清，杨戬带着哮天犬来到翠云山芭蕉洞外，施计钳制住了铁扇公主，并要挟牛魔王抓住百花仙子和刘彦昌，将其杀之，牛魔王虽念在百花和一众花仙是朝廷重臣，不敢下杀手，但爱妻困于他人手中，也只能暂时妥协，先去抓了再说。
“主人，这牛魔王的确不敢杀百花她们，但是刘彦昌只是一个凡人，他要是把他杀了，那沉香那边……刘彦昌虽然可恶，但他毕竟是沉香生父，您又舍不得沉香伤……”哮天犬吞吞吐吐着，话未说完就被杨戬厉声打断。
“沉香是沉香，他算什么东西？！”杨戬狠道：“他死了，沉香有我亲自教导，那混账空有满腹诗书，只会连累妻儿，不如早日去投胎！”
哮天犬：“……您说得有道理。”
杨戬是提到刘彦昌的名字都嫌脏，厌恶地皱起眉，话锋即转，“还有申公豹，我以前还真是没看出来，他竟是个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的。”他停顿片刻，后又续上，“哮天犬。”
他传哮天犬靠近，哮天犬知道他因为申公豹挑拨一事起了杀心，连忙凑过去。杨戬附在他耳边吩咐了几件事，他一一应下，保证办妥。
正在哮天犬要离开时，杨戬又叫住了他。
“主人，还有何事吩咐？”
杨戬略显尴尬地默了一阵，道：“罢了，你悄悄地跟在牛魔王身后，他若得手，你便叫他把刘彦昌交给你，务必将他带回神殿私牢，别要他死了。至于旁的事，你和梅山兄弟商议着办吧。”
哮天犬：“……是。”
他都怕主人再为难，就直接把刘彦昌送去成仙了。
天庭已然是一番波谲云诡的光景，甚难揣摩，不再细说。再说那日沉香负气扔了长命锁，之后便被百花等人带去了苏州百花园，一路上受了敖红好一通责骂，敖红强行勒令他不许再想着去华山救母，在苏州玩儿一阵后就赶紧回家好好读书，他心不在焉的，每每挨训都只是敷衍着点点头。
苏州是鱼米之乡，往来渔船、乌篷船错落行驶。正值秋日，城中又多了别番风味的风景，水稻如浪果如肚，金桂如蜜枫如血。孔雀雁群往南去，俯望人间好流年。花仙子们极为好客，短短几日已经带着三个孩子逛遍了苏州，今日又来到某个古镇，端得是小桥流水，风景如画。
小玉和敖春兴致冲冲地四处观赏美景，沉香起初是看得开心，可是渐渐的就觉得腻味，思绪便随之飘远，他不知想到了什么，时不时抬起手拍按自己的胸口。
沉香皱着稚嫩的眉头，愧疚感油然而生，那日林中他与舅舅对峙的场景历历在目，让他不由得自责起来，他不信一个人能突然性情大变。
说来舅舅虽然扬言要杀我，到底也没杀成，我那时候说的话是不是太过分了？可他又不像是在骗我，他费这个闲心骗我做什么？
越想越烦，越想越气，沉香抬脚狠狠踹了下旁边的石桩子，疼得他呲牙咧嘴地抱着脚跳了几丈远。
刘彦昌将这些都看在眼里，他心中有数，只是沉重地叹了口气，没有说什么。
当晚，百花园里其他人都已休息，沉香趁此机会收拾包袱离开，经过敖春小玉房间的时候犹豫了会儿，还是决定自己走，舅舅要杀他，前路艰难，险象环生，还是不要连累他们的好。
“沉香！你要去哪里啊？！”小玉不知从哪来钻出来的，撅着嘴巴瞪他，紧接着敖春也从黑暗中冒出头，不满地看着他。
沉香被吓了一跳，往后退了一大步，待看清来者是何人时才松了口气，道：“是你们啊，吓死我了。”
敖春咄咄逼人道：“好啊你，想一个人去华山？我们之前不是都说好了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吗？你言而无信是不是？更何况我们都结拜了，你看看小玉，为了跟着咱们连家都不回了，你就打算这样抛下我们是吧？”
小玉可怜巴巴地扯着沉香的衣袖，道：“是啊沉香，我们结拜了的，不能弃对方不顾呀。我跟八太子还要帮你救娘呢，你不能就这样一个人走了！”
沉香妥协道：“好吧，那你们快点去收拾，别吵到他们，惊动了四姨母他们，咱们一个都走不了。”
敖春和小玉相视一笑，将手放到背后，一人变出个包袱，道：“早就准备好了。”
沉香：“……”真是深谋远虑，未雨绸缪啊。
时至四更，凉风习习，三人趁着夜色从后院逃跑，一直跑到了百花园后面的小路，本以为彻底逃脱，正想安下心来找路，谁知刘彦昌提着灯盏寻到了他们，敖春小玉不知所措，求助一般看向沉香。
沉香有些紧张，他很少忤逆父亲，“爹，您不是已经答应过我了，不再阻我去救娘吗？”
“爹只是想跟你说两句话，说完任你去何处。”
刘彦昌吹灭了笼中烛火，周遭顿时变得黑沉沉的，他领着沉香走到角落，开门见山道：“你离开家之前就见过杨戬。”不是疑问，而是肯定，因为答案已然呼之欲出。
沉香知道刘彦昌那日在万窟山就看出了端倪，或许更早，只是他不知他为何现在会提到此事，便顺着点头：“嗯。”
“爹看你这几日心绪不宁，大抵也明白个中情由。你这孩子，打小就重感情，也渴望感情，乍然有了个舅舅，肯定是想与他好好相处的，但你要明白，有些人，他的钟爱会分主次，时时刻刻以主为先，而对杨戬来说权力便是他的主，感情便是他的次。爹说过，当年华山遭难，他是想置你于死地的，凡间一年天上一天，难道区区十六天，他对你的杀心就变成疼爱了吗？”
沉香垂下眼睑，稍显失落，良久，才道：“爹，您跟我说这些做什么？”
刘彦昌理了理他的头发，笑容淡而温和，“爹是想告诉你，凡事不要被感情蒙蔽双眼，要谨慎分辨，妥帖处事，万不可将自己囚在四方城里。”
他说得深奥，沉香听不懂，刘彦昌看他懵然的眼神就知道他并未参悟，一向严厉的父亲未曾生气，只是告诉沉香，他终有一天会明白的。
二人又聊了几句，此时秋夜寒凉，沉香鼻头有些红，刘彦昌默不作声地脱下外衣递给了沉香，沉香拒绝了几次，最终妥协于刘彦昌强硬的态度。尔后刘彦昌趁沉香穿衣服的时候，偷偷地往他包袱里塞了几两银子。
“三娘，若你我夫妻心有灵犀，便保沉香此行平安吧。”刘彦昌望着沉香远去的背影，在心里这样想。
此刻，远在华山的三圣母心口悸动，忽地睁开眼，清丽容颜上展露久违的笑。
殊不知在刘彦昌离开百花园的这段时间，那里已经发生了大变故，不久前杨戬手底下的人在东海龙王那里做了警告，老龙王惊惧之下寻来百花园，将敖红带走，并将她禁足于龙宫之中。还有那牛魔王随后赶到，用人种袋将花仙子们收了进去。
刘彦昌回去后看到满地狼藉，仙子们消失得无影无踪，便知是何人所为。当即对天大骂杨戬，暗中找时机的哮天犬听不下去了，一棒骨敲晕刘彦昌，把他带回了真君神殿的私牢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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